「名满京城的武状元暴毙了。」
我被捆成粽子,在马车里听着外面议论着我的死讯。
没人知道他们口中暴毙的武状元,正要被送去当太监。
【1】
我是当朝礼部尚书的私生子,母亲是江南琵琶名手。
母亲给我取名「谷霜同」,诗意到有些女孩子气的名字,只因父母相遇在霜雪晨间。
本该是一对金童玉女,可惜他们相遇的时间早了些,早在了父亲新科登榜的前十年。
十年的时间,母亲盈盈一握的腰腹生下了我,弹琵琶的一双纤纤玉手在饭菜脏衣中再无绝色,积攒的百宝箱做了父亲进京赶考的盘缠。
而父亲从孤儿出身的穷秀才,一路科考入了汴京。
可惜,随着父亲登榜,传来的不是喜讯而是天家赐婚的圣旨。
母亲看着圣旨中「……以燕国公之女燕宁郡主,为探花郎嫡妻……」哭云帆学社哭笑笑。
第二日便悬梁自尽,留下一把琵琶和我。
父亲还算念及旧情,派人把我接了回去。
找了个噱头,谎称我是资助他寒窗苦读的恩人之子。
如今父母双亡,寄养膝下算是报恩。
他说得倒也不错,我娘把钱财、性命还有一生最光彩的时间都给了他。
可不就是他的恩人么。我抱紧母亲的琵琶红着眼睛盯着他们,心中满是恨意。
燕国公的女儿燕宁郡主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,端着笑揽过我去,说定会将我当作亲生孩子般看待。
只是背地里派了许多人去江南打听我娘的故事。
好在父亲准备周全,找人对了口风倒也瞒了下来。
多年来在府中,倒也让我学得了潜龙勿用、伏低做小的道理,隐藏自己的锋芒,藏好自己的心事才可博得生存。
愧疚使然,父亲对我悉心教导,遍寻天下名师教云帆学社我诗词歌赋、舞枪弄棒。
想要将我抚养成才,考个文状元或是武状元光耀门楣,也可助他仕途之路。
许是继承了母亲的才情和父亲的学识,我学得很快,先是宴席上一首《定乾坤》惊诧四座,
又在元宵盛会救了落水的公主,为其压惊,我在贵族世家面前献上一曲舞剑,赢得了将军的赏识。
「这孩子舞剑如寒霜催花,以后定有一番作为。」
那之后,我在汴京也有了「剑霜公子」的名号。
不少官宦世家都来与父亲相交,想要将自己的女儿与我定亲。
父亲只笑笑,从不应答。
去年,父亲高升礼部尚书之位,我高中武状元,燕宁郡主也产下了自己的孩子。
那孩子满月之时,父亲借着醉酒,提出要给我找一门亲事,不慎说漏了嘴:
「我儿冠绝汴京,定要寻一门良配。」
燕宁郡主派人给云帆学社我和父亲验了血,严刑拷打了江南当初我们家对门的婆婆,得知了真相气得吐了血。
燕国公看着颤抖跪着的父亲牵着我,要他选:
「要么以欺君之罪杀了你和这孩子,要么你就当没有过这个孩子。」
父亲思虑了一眨眼的时间,松开了我的手。
剑霜公子病逝的消息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。
我在黑漆漆的马车中被捆成粽子,听着外面叹息着我的英年早逝,苦笑着进了宫。
我没有死,燕宁郡主说死太便宜了我,要生不如死才好。
「低贱的琵琶妓生的儿子,自然也是最低贱的。」她狠狠地盯着我。
既然我娘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有一良配安度此生,我爹日日盼着我成才光耀门楣。
那就送我净身进宫,做最卑贱的太监,再无良配可寻,再无仕途可走。
【2】
我被架在净事房的台子上云帆学社,边上是几把造型怪异的银刀,泛着寒光要为我的人生画一个句号。
老太监掀开裤子看了看,挥手屏退了几个小太监。
转身出去叫了两个侍卫进来,二话不说蒙上了我的眼睛,裹起来抬了出去。
不知走了多久,只觉被放在了柔软的床上,周遭满是龙涎香。
我紧紧捏着指腹的老茧,那是我多年练剑留下的。
寒窗苦读、闻鸡起舞,只想求得扬眉吐气,得一机会让我娘进宗庙。
终究还是落得一场空。
如今最好的结果,也不过是效仿前朝那位宦官,挟天子一搏权倾朝野了。
「都退下吧。」
威严的声音雌雄莫辨,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床边一侧微微塌陷,眼睛上的布条被扯了下去。
来人披着白色锦袍,发丝用上好的无暇玉冠了起来。一双眼光射寒星,两弯眉浑如刷漆。锦袍下的云帆学社胸脯微微挺起,竟比练武场最精壮的武士还要丰满几分。
他盯着我,眸中些许错愕:
「朕似乎见过你,好似元宵盛会上舞剑飞花的剑霜公子。」
我不堪地垂垂眼,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句叮嘱,就是一定要识时务。
不管曾经多威风,若有朝一日落做脚下尘,定要低到尘埃里,才能寻得一丝生机。
「陛下说笑了,臣只是一个要净身的奴才。」
「那还自称臣?」皇上笑了,笑声中却带着些许银铃般的快乐,莫名熟悉。
这是第一次见到皇上。
新皇是半年前才登基的。
只是登基后并未如正常流程那样选妃立后,坊间不少关于新皇是不是不行的传言。
如今想来,怕不是不行,而是并不好女色。
「奴才一时口误,还请陛下责罚,奴才新入宫不懂规矩,侍奉不好陛下,还请陛下送奴才回净事云帆学社房好好学学规矩。」
我连忙起身跪下,慌乱间挂住了他的锦袍。
露出的肩膀上一块朱砂色的胎记如雏凤展翅,与那年元宵盛会被我救下的公主钟乐一样。
我的心恍然漏跳了半拍,她脸上腾起红晕,扯回锦袍:
「净事房的人,可教不会你这种侍奉。」
【3】
钟乐与纨绔太子钟珏同胞出生。但半年前,昭告天下即位的是太子钟珏。
钟乐说,即位前夕,钟珏微服私访,路过江南之时突然留下一封隐居山林的书信便失踪了。
为安抚人心,平定朝堂,与钟珏容貌无二的她装作钟珏,顶替即位。
后宫不能无人,皇帝不能无子嗣,可钟乐的事只有几个心腹知道。
自然不能选秀,更不可召幸世家公子入宫,她为此烦心不已。
净身的那位老太监出了个主意,在送进宫的人里看看,
发育不错的送云帆学社给钟乐伺候,若是没有命中就留作太监,若是中了就去父留子。
待生下来找个怯懦的世家小姐入宫抚养,倒也万无一失。
「当日初见你便觉得惊才绝艳,还向皇兄说想讨了你入我公主府。」
钟乐随意散着锦袍,倾身搭着我的肩膀:
「京城说新科武状元剑霜公子病逝,我还难过了些许,你怎的竟进了宫?」
香软的呵气扑着耳朵,我一时恍然。
面前这人,是那年从护城河中抱出救下的公主,
是我数个夜晚辗转反侧、寤寐思服的钟乐。
昔日我为世家公子,她为公主,互相不敢逾矩。
如今我顶着太监的名号,身负仇恨。
而公主摇身成了陛下,位居万人之上。
这般身份,反倒可坦诚相待、床前夜话。
真是造化弄人。
我压下心思,抬头盯着钟乐的双眼:
「陛下天姿国色,是赐福于我,只云帆学社是陛下当真舍得只留一夜贪欢?」
她的头发披散下来,比方才少了些威严,更添了些妩媚妖娆。
「剑霜公子难道还想宠冠后宫么?」
她低低笑着,露出浅浅的梨涡:
「如此美色,若能误我不思早朝,便多留你几日可好?」
床边烛火轻摇,掩下一室旖旎,钟乐肩上的凤凰泛起潮红,如飞如游。
【4】
一晌贪欢,高枕安眠。
我暗叹世事无常,做公子时,在那些纨绔子弟的酒席中听了不少花样。
当初只道是寻常,如今却成了以色事人、博得前程的伎俩。
深秋的风卷着些许寒意,在旭日初升的晨间顺着窗溜进。
「冷……」钟乐皱了皱眉,蜷了蜷身子靠近我。
我恍然想起那年元宵盛会,从护城河中抱起她时她也是这般闭紧双眼皱着眉。
软软的身子蜷着往我怀里缩,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衣云帆学社袖,好不可怜。
只觉得戳中了我心头的某处柔软,不忍再松开手。
那晚回去,父亲说那是公主钟乐,是太子亲妹,早定下了要联姻外邦。便是喜欢也不可叫人看出,还是断了不该有的念头才好。
初开的情窦扼杀在萌芽,如今却阴差阳错结出硕果。
我掖了掖她的被角,想要翻身去关窗,头发却被揪了一下。
「你要去哪儿?」
钟乐半起身,手里攥着一缕纠缠在一起的头发。
一边连在我的鬓角,一边连在她的耳侧。
「按规矩,今日该送你去净身的。」她的面上潮红未褪,眸中春色不减。
我回手推上窗,心下有了打算,以侍卫之礼跪在床边:「臣文武不差他人,陛下可舍得?」
若能从侍从做起,来日尚有前程可博。
钟乐坐起来,一脚踩在我的肩上,微微用了力,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云帆学社喃呵气:
「想做侍卫?朕不许。」
泛着银光的剪刀响了两下,鬓角一松。
「结发之交,自然要日夜相对才好。」
那缕纠缠不清的黑发落在钟乐嫩白的手心,好似我此时乱如麻的心思。
若做不得侍卫,真要委身做宦官么?
净事房那位老太监前来叩门,打断了思绪。
尖细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隔着屏风传进来,好似扎在心头,破灭了我的奢望:
「陛下昨夜可好?那人是送回净事房割掉腿上那块,还是送到慎刑司割掉脖子上那块?」
钟乐将头发装进床榻上的香囊中,起身披上锦袍。
回眸之间神色已然不见娇弱,只有天子威仪之态,雌雄莫辨地朗声回应:
「陈公公在净身册子上记一笔吧,只当他净过身了。朕缺一个贴身太监,留用了。」
【5】
陈公公应了声,内务府很快送来一身宦官服云帆学社饰递给我。
那宦官服好似千斤重,重过我曾舞过的玄铁重剑,压得双手发了抖,一时接不过来。
钟乐屏退了侍从,亲手帮我披上宦官外袍。
「你怨朕?」我垂下眼,不敢对上她探寻的目光。
只是件宦官衣服罢了,若非如此,只怕现在我已是名副其实的太监了。
钟乐见我不语,抄起桌上的朱笔递过来。
我一时错愕,照本朝规矩,皇帝上朝须得有人随身侍奉,执朱笔记录琐事。
执朱笔者,可与天子并行,只是甚少有宦官能居此高位。
我恍然接过,钟乐在我接过朱笔的掌心轻轻一挠:
「你心中所怨,我心中有数,定不会委屈了我的剑霜公子。」
我躬着身随钟乐上了朝,宦官帽两侧连着一条串珠帽带,随着步伐在眼前晃,
就像我此时七上八下的心情。
晃动中,我瞧见朝堂之下的群臣云帆学社,轰轰然拜倒一片。
唯有战功赫赫的燕国公立于其中,只俯身行了军礼。
「圣上万岁。」
「众卿平身。」
钟乐扮作钟珏端坐朝堂,举手投足竟与先皇威仪无二,与昨夜娇媚判若两人,好似演练过无数次。
是昔日的纨绔太子钟珏不曾有过的天子气派。
燕国公直起身,目光落到我身上时登时怒目,鹰视狼顾地打量着,在我头顶的宦官帽上游离片刻,后又不屑地嗤笑一声,在寂静的朝堂上格外突兀。
「燕国公有事?」钟乐幽幽开口。
「臣有本启奏,陛下上朝,怎可让个稚嫩阉人伴驾?岂不有失威仪!」
朝臣纷纷侧目,稀稀拉拉地窃耳私语。
没人知道,我这位低贱的宦官正是他们前阵子还在夸赞的「剑霜公子」。
身为礼部侍郎的父亲对上我的视线,嘴唇嗫嚅半晌竟说不出话来。
他一云帆学社向自命清高,如今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伴上阉人,不知作何感受。
想起在江南时,母亲曾给一位在宫里待过的老太监一碗粥喝,被父亲横眉冷对了许多日子。
喝粥的那个碗都摔了,说阉人碰过的东西,脏了他读书人的门楣。
燕国公咳了两声,群臣登时鸦雀无声。
「不知礼部尚书怎么看?」
父亲看着我的目光从错愕到内疚变了几变,最后变作了不堪和嫌弃。
上前拜倒,颤抖地开口:「按本朝律法,伴驾之人须得文韬不输举子,武略可护天子,一个阉人,确实有些不妥……」
曾经朗声说「我儿冠绝京都」的人,如今也只叫我阉人,真是首鼠两端。
指甲掐入掌心,我极力控制着满身恨意,觉得这场面好不可笑。
如今这场面,不知是钟乐存心给我难堪,还是另有打算。
「若朕执意如云帆学社此呢?尚书大人可是想效仿濮阳太师?」钟乐悠悠开口,打断他的话。
钟珏做太子时便纨绔暴虐不堪,曾招了官妓在太子府夜夜笙歌。
濮阳太师上朝弹劾,下朝时便失踪。再找到时,濮阳太师淹死在了宫外的一处粪坑中。
我当日还随着人群去瞧过,辅佐两朝天子的太师口鼻满是粪水,不忍直视。
在燕国公携几位元老朝臣扶持下,竟也无人再敢弹劾太子荒淫无道,钟珏太子之位才越发稳妥了。
【6】
如今钟乐扮作钟珏提起濮阳太师,自是震慑了这些首鼠两端的庸臣。
想来,也能让燕国公等人心安了。
毕竟钟乐登基以来,处理朝政日渐英明。
半年前,曾听燕国公与父亲说,如今即位的钟珏与做太子时大不相同,若长此以往恐影响大计。
只是不知,他们的大计如何。
堂下燕国公见云帆学社提起濮阳太师,登时变了变脸色,轻摆了摆手,周围的朝臣纷纷归位立好。
「臣妄言,陛下圣明。」父亲见此也不再多言,伏地不起。
钟乐轻哼一声,撇了撇嘴,斜斜地轻挑眉峰,
像极了那个纨绔的钟珏,也难怪伪装多日并未有人察觉。
有了燕国公的带头,众臣不再多言,只将奏折递了上来,早朝很快结束了。
我随钟乐回到御书房,屏退了众人翻看着收回来的奏折。
「为绵延皇嗣,该早日选秀。」钟乐翻开燕国公的奏折,看向我一字一顿地念着:「谷公公对此有何高见?」
我递上刚沏好的茶,恭敬一拜:「绵延皇嗣,确是陛下当前要务,当提上日程。」
钟乐不接茶,只顺势勾着我袖上的带子,细声低语:「后宫无人,只好劳烦你为朕费心了。」
茶盏翻了满袖,溅在了摊开的云帆学社奏折,「皇嗣」两字在热气中化作一团墨点。
一连几日,我都随侍在钟乐身侧。
伴驾执笔之事无人敢再妄议。
陈公公那边倒是闭紧了嘴,只说我是个刚进宫的太监。
燕国公看了净身册子,倒也不再多问。
可我与天子朝夕相伴、夜夜笙歌,难免过于惹眼。
后宫不少人议论,纨绔太子钟珏即位后不好女色好男风了。
钟乐顶着钟珏的身份也不多言,任由这谣言传到前朝。
祈请将我处置以正朝堂之风的奏折纷纷递了上来,属燕国公的奏折最多。
渐渐地,劝谏之言从一摞一摞的奏折变成了朝堂上的死谏。
我只立在一旁,听着那些老臣在谏言中带着对我不堪入耳的咒骂,眼观鼻,鼻观心。
「臣附议,宦官伴驾已是不妥,此人惑乱君心更是重罪,当赐剐刑,以正朝纲。」
父亲的声音刺入耳云帆学社膜,就像当初他醉酒时自豪地说「我儿冠绝汴京」一样。
掷地有声,直刺骨血。
【7】
「一个月的时间,让朕怀上龙嗣,朕就放你出宫,如何?」
回到御书房,钟乐屏退众人,斜倚在榻上,看着以侍卫之礼立在侧的我。
手中摇晃着一个出宫令牌。
那曾是我最梦寐以求的东西。
可如今,「当赐剐刑,以正朝纲」这八个字就像一根长满倒刺的利剑,刺穿了我心脏最后一层防线。
我想起娘在世时,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随父亲进京,自己的名字能有宗堂可入,也让我有功名可奔。
如今就算出宫,我怕是也只能隐姓埋名庸碌一生。
娘的牌位永远进不了宗庙,我和娘永远都会被燕国公他们看得贱如尘土,踩在脚下。
既已入宫,披上宦官这张皮,就算是个真男人也须得弃了男儿气。
想要给娘云帆学社,给自己报仇,唯有效仿前朝宦官权倾朝野这一条路可走。
我恍然明白钟乐这几日任我在朝堂受辱的缘故。
自入宫来,我始终不愿承认宦官的身份,就连随行上朝腰弯得都比旁的太监直一些。
然而钟乐并不似从前不谙世事的公主,颇有天子威仪,我几度怀疑这不是顶替即位的钟乐,而是真正的太子钟珏。
既是天子,又怎能容许身旁之人不忠于自己,时刻想着离开?
思及此处,我第一次以宦官之礼双腿跪拜,躬身抚榻。
双膝贴地直触地面的冰冷,比考武举时的铠甲还要刺骨。
我终还是对她低了头,我也不知是为了私仇,还是为了私情。
「奴才不愿看陛下孤家寡人独守深宫,愿长伴陛下左右,直至陛下不再需要奴才。」
钟乐只微眯着眼,微微颔首盯着我,直到我掌心微微出了汗云帆学社,她才骤然笑起来:
「能得剑霜公子长伴,倒是一大幸事。」
她的笑还是那般好看,只有我与她两人时,她倒经常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态。
我对上她的目光,想来也属实不算清白。
「以后无人之时,不必自称奴才,朕许你免礼。」
【8】
一连几日过去,朝堂上催促选秀的呼声日渐高涨。
燕国公递上来三个花名册,分别是燕国公府的嫡孙女和旁系的两位姑娘。
嫡孙女的花名册上更是写着:愿为四海,安抚后宫,可堪母仪天下。
钟乐看着花名册开口道:「燕国公嫡孙女,当真如此?」
燕国公挑眉昂首:「那是自然。」
「既如此,册封燕云长公主,平定边疆,和亲吧。」钟乐掷下一语,震慑朝堂。
燕国公脸色变了又变,始终不肯开口谢恩。
是了,钟乐扮作钟珏即位,对外宣称钟乐失云帆学社踪,如今外邦和亲自然需要公主。
燕国公刚说了愿为四海,如今又怎可驳了圣意。
一时间朝堂寂静如冰窖,无人敢出声。
选秀之事只得不了了之,下朝后燕国公递上一份请愿书。
上书三个大字:军令状。
原是燕国公心疼爱女,竟自请出征,平复外邦。
钟乐冷笑一声,将奏折随意摔在地上:「果然,肉不割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。」
我垂着眼捡起奏折,上面字字珠玑。
满纸写的都是燕国公为了女儿甘愿在古稀之年披挂上阵。
就像当初我娘,为了能送我回到我爹身边自缢而亡一样。
不同的是,燕国公只是老将挂帅,领军出征。
而我娘,则是一尺白绫挂房梁,被我爹派人一张草席卷起来扔去了乱葬岗。
不过没关系,会一样的。
我握紧手中的奏折,恭敬地摆在钟乐面前:
「陛下意云帆学社下如何?」
钟乐没出声,执起朱笔,在奏折上批了二十万精兵。
我心下一动,想来钟乐还是倚重燕国公的么?
「陛下当真信得过燕国公?」我躬身垂眼,入宫数日,礼数我早已学得尽然。
钟乐放下笔,挥挥手,周围侍从应声退下。
「他可是辅佐我上位的老臣,如何不信?」
钟乐转过身,勾着我的腰带把玩。我只觉得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转,探究着什么。
我压下心思,看着她白嫩的手指心下了然。
再怎么伪装,这双手终归还是女儿家的手。
若要细查,便是连一丝一毫练剑的茧子都没有。
我捉住她的手,用掌心的茧子磨蹭着她的指腹:
「他辅佐的是太子钟珏,也只有太子钟珏。」
【9】
她的呼吸恍然一窒,手指在我掌心僵住,似是被我戳中了痛处。
我知道我赌对了,当初要将钟云帆学社乐和亲番邦,少不得燕国公的推波助澜。
毕竟燕国公年事已高,若与外邦交战要么亲自上阵,要么就得扶持一位新的将军。
无论哪种,对于燕国公府都不是什么好事。
遣妾一身安社稷,就是为了无处用将军。
倘若如今即位的是太子钟珏,钟乐怕是早就在番邦陪着那五十多岁的老首领了。
虽然钟珏如今失踪不知为何,但眼下钟乐必是不愿钟珏回来的。
更何况燕国公在朝,钟乐的身份迟早会暴露。
他执掌兵权,而钟乐顶替钟珏即位身后无势力。
若燕国公真反叛,我们都难以抵挡。
不管是为了自己的仇恨还是为了钟乐的平安,燕国公都必须要除掉。
「若太子归来,不知燕国公又当如何?」
见钟乐失神,我狠了狠心接着说道。
钟乐似乎被刺痛了一般抽回手指,又猛地揪住我的前襟,云帆学社乌黑的眸子微眯着盯着我。
边上的水钟滴答滴答地响着,好似她脖颈上突出起来一跳一跳的经脉。
「兵法在胸的剑霜公子,这招叫什么?以权谋私么?」
【10】
钟乐脸色晦暗不明,缓缓起身俯视着我,拎着我的衣襟一步一步退到屏风后。
我被她扯着向前,跪着膝行,直看着她退到屏风后,一把抽出尚方宝剑,架在我的肩膀上。
冰凉的剑刃贴着皮肉,我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传到剑刃的颤抖。
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。
先皇曾经对她宠爱,但只是为了哄她去外邦使节面前交涉。
钟珏也曾对她笑脸相迎,也只是为了让她答应和亲。
如今她的身边只有我了,就像当年我从水中救起她来,她紧紧攥着我的衣袖。
我是她的救命稻草,可她却不敢再信。
其实当年做公子时我便知道,钟乐并不云帆学社是个花瓶公主。
她心中有江山、有苍生,当年花灯会她落水是为了拦住一个要从栏杆落下的孕妇。
哪怕不会水,她也扑了过去挡住了那孕妇即将跌落的脚步,自己却掉进了河里。
比起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太子钟珏,钟乐倒更有皇室风范。
如今她顶着皇帝的身份,心中自然明白这帮老臣若知道女子参政她会是何下场。
可即便如此,她也不愿诛杀辅佐过先皇的燕国公,不过是担心无人执掌的了兵权罢了。
【11】
「武举榜眼定国公世子,陛下可用。」
我直视着她的目光,淡淡说道。
定国公当年并不看好太子钟珏,只是无奈先皇后继无人,于是告老退隐。
如今见新皇即位作风实为明君,便送定国公世子任鹤考了武举。
定国公一族是真正的风骨纯臣,定可以与燕国公抗衡。
当初我意欲云帆学社大展拳脚,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多,如今倒也不算白费。
「既如此,就赐尚方宝剑给定国公世子任鹤,封为副将,随军出征吧。」
钟乐将剑收回鞘中,冲我抬了抬手,白嫩的手指掩在金色龙袍之中。
我垂眼起身,牵住她的手,随着她向着贵妃榻走去。
她选择信了我,可我还是没有对她说全了真话。
定国公世子确实钟乐可用,但其实,我也可用。
没人知道,任鹤欠我一条命,也该还了。
还我一条命的恩情,还能留出主将的位置,他不会推辞。
燕国公此去,唯有马革裹尸还了。
很快边疆传来消息,燕国公里通外敌,被任鹤副将擒住。
燕国公与外邦的信件一捆一捆地送进御书房,整整 200 封。
细数着燕国公是如何与外邦联手,慢慢弄死先皇扶持钟珏上位的计划。
想来燕国公笃云帆学社定了自己扶持钟珏上位,就算被查到也无妨。
可惜,他没料到,即位的不是钟珏,而是他想要牺牲出去的钟乐。
【12】
里通外敌,当诛九族。
出嫁的燕云郡主也要连坐治罪。
钟乐的旨意下来了,由我亲自传旨。
我坐着马车,回到了生活了近十年的尚书府。
门口还有一簇江南文竹,是当年我哭着求爹带回来的念想。
雕栏玉砌仍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
昔日我就在这院子里跪着,求站在高位的燕云郡主放过我,却被极尽羞辱,捆起来送进宫。
今日我立于高位,宣读着执掌她生死的诏书,真是风水轮流转。
「皇帝诏曰,燕国公里通外敌当诛九族,念及郡主外嫁,特开恩免除死罪,责令郡主及其幼女落奴籍,入官妓,钦此。」
圣旨宣毕,燕云郡主狠狠地盯着我,头上的金步摇乱颤。
狰云帆学社狞的脸扭曲着,不见昔日贵妇模样。
看她那样子我只觉得可笑,这道旨意可是我特地给她求的开恩。
想来她那句话说得极对,死了算什么折磨,活着,暗无天日地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。
我那个礼部尚书的爹早就吓瘫在了一边,不敢作声。
他自然也不会死,他活着,我才能让娘风风光光地有个宗庙可入。
【13】
燕国公不日押解回京,其族人全部斩杀,事情算是了却了大半。
回宫的路上,听着外面摊贩的叫卖,只觉心身舒畅。
恍若又回到了做公子时,与三两好友打马作乐,泛舟吃鱼,好不快活。
钟乐曾说,她小时不受宠爱,只有过节时能跟着先皇的宴席吃一块鱼。
因而格外喜欢鱼肉。
我带了条红鲤回宫,做了当年在江南时娘亲手教给我的一道西湖醋鱼。
时隔十年,我还记得那云帆学社满屋子的甜酸香气,
还有酥脆外皮下入口即化的鲜嫩鱼肉。
娘曾说,洗手作羹汤,是为心中所爱。
娘还说,若我以后遇到心爱之人,也可做一道拿手菜给她吃,这叫闺房之乐。
待做好正好赶上晚膳,我用红釉瓷盘盛了,端进钟乐的寝宫,置于案上。
钟乐放下手中正看着的奏折,斜倚在窗边歪着头看我。
余晖从窗棂间溜进来,落在她的眉眼之间,为她面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。
我只觉得心中有一块空落了近十年的地方,正在慢慢地被填满。
「你做的?」钟乐拂袖起身,面上透出欢喜。
寝宫照例是屏退众人,只留我在。门口也照例只有那位陈公公候着。
我与钟乐倒也随意些,些许时候竟也有种寻常夫妻的感觉。
钟乐欢喜地夹起一块醋鱼,却突然眉头一皱,轻呕出声。
【14】
钟云帆学社乐怀了身孕。
是陈公公悄悄派了心腹出宫请了位先生进来把的脉。
算算日子,应是我入宫第三日有的。
如今竟有近两个月了。
我跪在钟乐身旁,看着龙袍半解下的小腹。
那里还是平平的,可里面却有了我和钟乐的骨肉。
心中莫名升腾起欢喜来。
不知当年娘怀上我的时候,爹看着娘是不是也这般欢喜。
我小心地握住钟乐的手,她的指尖有些冰凉,还有些颤抖。
好像紧张,又好像在怕。
「霜同,我们现在要怎么办?」钟乐小鹿一般的眼睛盯着我。
丝毫不见往日的威严,此时的她似乎只是个初次做母亲的小姑娘。
她在怕,怕瞒不住朝臣,怕一朝暴露无法收场……
「选秀如今当真要提上日程了,户部侍郎的小女儿懦弱可用,大理寺卿的一位庶女乖巧听话,不得家中宠爱,也可用……云帆学社」
我细数着众家贵女,钟乐始终不应声。
水珠滴落在我的手背,钟乐正双眸垂泪看着我:
「我不怕这些,我怕保不住孩子……」
「宫里死去的孩子很多……」
钟乐说,当初她曾经亲眼看到一位贵人怀了孕,走在御花园中,
没有什么预兆,只是与她碰面打了个招呼,便流产了。
那满地的鲜血触目惊心,她发了高热,三天才缓过来。
可是后来,但凡与她接触过的怀孕的嫔妃,
都相继流产。
宫人们都说,是钟乐克死了那些孩子。
先皇也因此更加讨厌钟乐。
【15】
我哄着钟乐,直到皓月当空她才沉沉睡去。
眼角挂着淡淡的泪痕,好不可怜。
我想起娘曾经抱着我,也在这样的月色下。
娘说,她愿意等爹考功名,因为爹说过会保护好我们娘俩。
爹食言了,我定不会食言。
钟乐的肚子日云帆学社渐大了起来。
怀胎六月的时候,她便经常以身体不适为由让我暂代上朝,收了奏折回来。
朝臣纷纷抗议,污言秽语从那些文臣嘴里吐出,甚是可笑。
我只当作听不见,左右钟乐生下孩子,一切就会好了。
许是看抗议无效,弹劾的奏折不知何时起一封不再上来。
每日早朝收的奏折,大多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。
我心中隐隐不安,中秋节前一天,下朝时我爹突然拉住我。
他苍老了许多,胡子发丝都花白了。
许还是在为燕国公的事情介怀吧。
袖子中被他塞进来一封信,我没作声,回了宫里才打开。
「钟乐身份已经暴露,钟珏已归,朝臣皆知,三日后将逼宫。」
【16】
我出了一身冷汗,将信笺点燃在烛火上。
钟乐还在歇着,我叫人看好宫殿,独自出宫找陈公公。
一路上,路过的宫云帆学社人有不少生面孔,仔细看去,手上有着或多或少的疤痕。
一看便知是战场上留下的痕迹。
陈公公此时也得到了宫外线人的密报。
与我爹送进来的信息一般无二。
「要么拼杀出去?」陈公公看着我。
我何尝不想拼杀出去,只是我杀出去容易,钟乐当如何?
她怀胎这么久,眼见着要生了,如何跑得了。
「老奴还有一计,就是得委屈你了。」陈公公见我犹疑,又开口道。
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粉,暗暗下了决心。
回宫的路上,我捏着药粉,想着他说的话:
「给公主服下,我送棺椁进来,这是我们唯一出路了。」
……
回了宫中,钟乐已经醒来,我端着安胎药递给她。
她的脸有些圆润了,脸颊上挂着些许药渍。
我帮她擦了擦,舍不得地放下手:
「钟乐,若不做公主?你想做什么?」
「做云帆学社个女将军吧,驰骋疆场。」钟乐笑笑。
我些许错愕,又觉得理当如此。
她从来都不是娇弱如花朵般的女子,她的心中装着天下。
其实我早就知道,钟珏的失踪是钟乐的手笔。
怀孕后她每每多梦,梦话里曾说起。
钟乐曾听到钟珏暗中召见朝臣,意欲借和亲名头,一举屠杀外邦。
而钟乐和随行的宫女百姓,都只是他们的鱼饵罢了。
【17】
外面响起了纷乱的兵马声,应是钟珏开始动作了。
钟乐倒在我的怀里,没了呼吸。
钟珏带着兵马推开宫门的时候,钟乐已经安然躺在了陈公公送来的棺椁里。
看着与钟乐一般无二的面庞,我缓缓跪下:
「臣叩见圣上,圣上千岁。」
钟珏阴鸷着脸:
「你是谁的臣?是朕的,还是那毒妇的?」
「自然是陛下的,臣随从钟乐左右,只是为了待您归来,云帆学社如今钟乐已被臣以毒酒取了性命,尸体就在此处,陛下可查验。」
钟珏用长剑掀开棺椁的盖子,看着钟乐了无声息的面容,冷笑着挑眉。
右手一翻,就要将长剑刺下。
「圣上归位,怎可留下手足相残的名声!」
看着剑刃险些刺中钟乐,我的掌心掐出血来,连忙喊出声。
泛着寒光的剑尖在钟乐胸膛上方停下,钟珏眯着眼看我,悠悠开口:
「皇妹的肚子,是你搞大的?」
「玷污皇女,其罪当诛,朕顾念旧情,就留你在身边做你最擅长的宦官吧。」
【18】
我躺在净事房外的厢房,感受着腿间的剧痛。
陈公公已经自请离宫看守皇陵,传来了书信,说已安顿好了钟乐。
当初那包药是假死药,如今钟乐进了皇陵,陈公公自有法子接她出来。
我回了书信,让他瞒着我被净身的消息。
燕国云帆学社公已死,我爹许是愧疚,许是想撇清跟燕国公的关系。
新皇辅一即位,便自请辞官回了江南,将我娘的牌位迎进了家谱。
如今我也没什么挂念了,只希望钟乐和孩子能平安。
曾经风光的武状元,如今成了给钟珏每日端盆洗脚的宦官。
钟珏很是得意。
大抵是因为他看中的那位太师之女,曾经倾心于我不肯嫁他吧。
那太师之女被封为皇后,钟珏每每宠幸他,总会唤我近身侍奉。
「武状元就是不一般,给朕洗脚的力道都比旁人更舒适些,皇后,你可要试试?」
皇后满头珠翠,我曾见过她的。
花灯会上曾怯生生地递给我一个荷包,说是她亲手绣的。
若当初没有这么多变故,也许爹要给我定亲的是她吧。
【19】
钟珏即位后,一派暴君行径。
朝堂、后宫不论是谁,但凡有人忤逆他的意云帆学社思便会落下大罪。
朝臣怨声载道却又不敢多言。
毕竟钟家血脉,如今也只有钟珏一人,推翻了钟珏,无人即位。
而朝臣中,也没有人敢出头,冒着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头逼宫。
我在宫里伏低做小,等着陈公公的信件。
我知道钟乐的性子,定不会甘愿隐姓埋名了却此生。
我留在钟珏身边,才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最后一次。
四个月后,陈公公的信传了进来,钟乐生了,是个男孩子。
信中说,钟乐已经联络到了定国公世子任鹤。
她决意以自己的孩子为由,说动定国公反叛。
信笺上的字迹是钟乐的簪花小楷。
当初说服她重用的任鹤,此刻派上了用场。
朝中重臣被钟珏压迫得怨声载道,应当会对定国公一呼百应。
钟乐逼宫,当是无阻碍了,那就让我来做最后的内应吧。
我回了一封信,云帆学社让他们中秋宫宴时行动。
我会在宴席上动手,助他们里应外合。
【20】
中秋宫宴,钟珏很是高兴,突然扔给我一柄拂尘:
「光看歌舞没意思,让我们昔日的武状元给大家舞个剑助助兴。」
我谄媚笑着接过拂尘,从袖中一过。
没人注意到,白色的拂尘马尾中央,藏了些许银针。
「那奴才以拂尘代剑,给皇上助助兴。」
拂尘扬起,马尾为刃。
边上的乐师弹着琵琶,曲声铿锵有力,铁骨铮铮。
我恍惚想起娘了,还在江南的时候,娘就是这样弹着琵琶看我在院子里拿着小木棍舞剑。
「我儿剑风里有傲骨,定成大才。」
琵琶声转急,犹如金戈铁马。
隐隐还能听见战马的嘶鸣。
我知道,是钟乐他们行动了。
我翻抖手腕,马尾中的银针冲着钟珏迎面袭去。
钟珏往后倒下,躲开了针雨。
他云帆学社的身后,早与钟乐暗中联合的皇后颤抖着举起了剑,冲着他举起。
我飞身扑过去,抱住钟珏,直直冲向皇后手中的剑。
胸膛一凉,皇后半边脸溅满了鲜血。
我的身体越来越沉,渐渐地倒了下去,
倒在了一个柔软的怀里。
我撑起眼皮,钟乐泪流满面地抱着我,问我为什么。
她还是那样好看,虽然与钟珏容貌一般,可她是这般明媚,与钟珏从来不一样。
我努力贴近她的耳朵:
「别难过,你终究可以成为一代明君,不能有我这样的太监毁了你的青史留名。」
我的喉咙控制不住地呛着鲜血。
钟乐的面容越来越模糊。
我仿佛还听到了孩子的哭声。
也好,他们母子都好,我便心安了。
在这世上熬得太久了,该去见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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